胡適致蘇雪林函(1936年12月14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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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適致蘇雪林函
作者:胡適
1936年12月14日

雪林女士:

謝謝你十一十八日的長信。我十二月一日到上海,十日回家,昨晩(十一)始得檢出細讀。

你自稱疏懶,卻有此豪興,有此熱誠,可佩之至。

關於《獨評》,你的過獎,真使我愧汗。我們在此狂潮之中,略盡心力,只如鸚鵡濡翼救山之焚,良心之譴責或可稍減,而救焚之事業實在不會做到。我們(至少可說我個人)的希望是要鼓勵國人說平實話,聽平實話。這是一種根本治療法,收效不能速,然而我們又不甘心做你說的「慷慨激昂、有光有熱」的文字 —— 也許是不會做,—奈何!奈何!

此事當時時放在心上,當與一班朋友細細談談,也許能做到更積極一點。

關於左派控制新文化一點,我的看法稍與你不同。青年思想左傾,並不足憂慮。青年不左傾,誰當左傾?只要政府能維持社會秩序,左傾的思想文學並不足為害。青年作家的努力,也曾產生一些好文字。我們開路,而他們做工,這正可鼓舞我們中年人奮發向前。他們罵我,我毫不生氣。

左倾是一事,反對政府另是一事。我覺得政府的組織若能繼續增強,政府的力量若能繼續加大,一部分人的反對也不足慮。我在北方所見,反對政府的势力實佔極小數。其有作用者,雖有生花的筆舌,亦無能轉變其分毫。其多數無作用者,久之自能覺悟。我們當注重使政府更健全,此釜底抽薪之法,不能全靠筆舌。

我總覺得你和别位憂時朋友都不免過於張大左派文學的勢力。例如韜奮,他有什麼勢力!你說他「有群眾數十萬」,未免被他們的廣告品欺騙了。(《生活》當日極盛時,不過兩萬份,邵洵美如此說。)

「叛國」之徒,他們的大本事在於有組織。有組織則天天能起鬨,鬨的滿城風雨,像煞有幾十萬群眾似的。

不知爲什麼,我總不會著急。我總覺得這一班人成不了什麼氣候。他們用盡方法要挑怒我,我總是「老僧不見不聞」,總不理他們。你看了我的一篇《西遊記的第八十一難》沒有(《論學近著》)?我對他們的態度不過如此。這個方法也有功效,因爲是以逸待勞。我在1930年寫《介紹我自己的思想》,其中有二、三百字是罵唯物史觀的辯證法的。我寫到這一頁,我心裡暗笑,我知道這二、三百字夠他們罵幾年了!果然,葉青等人爲這一頁文字忙了幾年,我總不理他們。

今年美國大選時,共和黨提出Governor Landon來打Roosevelt,有人說:"You can't beat somebody with nobody"。我們對左派也可以說:“You can't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”。只要我們有東西不怕人家拿「沒有東西」來打我們。

關於魯迅,我看了你給蔡先生的信,我過南京時,有人說起你此信已寄耠他了

我很同情於你的憤慨,但我以爲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爲。魯迅狺狺攻擊我們,其實何損於我們一絲一毫?他已死了,我們儘可以撇開一切小節不談,專討論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麼,究竟經過幾度變遷,究竟他信仰的是什麼,否定的是些什麼,有些什麼是有價值的,有些什麼是無價值的。如此批評,一定可以發生效果。余如你上蔡公書中所舉「腰纏久已累累」、「病則謁日醫,療養則欲赴鐮倉」……皆不值得我輩提及。至於書中所云「誠玷辱士林之衣冠敗類,廿五史儒林傅所無之奸惡小人」一類字句,未免太動火氣(下半句尤不成話),此是舊文字的惡腔調,我們應該深戒。

凡論一人,總須持。愛而知其惡,惡而知其美,方是持平。魯迅自有他的長處。如他的早年文學作品,如他的小說史研究,皆是上等工作。通伯先生當日誤信一個小人張鳳舉之言,說魯迅之小說史是抄襲鹽谷溫的,就使魯迅終身不忘此仇恨!現今鹽谷溫的文學史已由孫俍工譯出了,其書是未見我和魯迅之小說硏究以前的作品,其考據部分淺陋可笑。說魯迅抄鹽谷溫,真是萬分的冤枉。鹽谷一案,我們應該駑魯迅洗刷明白。最好是由通伯先生寫一篇短文,此是「gentleman的臭架子」,值得擺的。如此立論,然後能使敵黨俯首心服。

此段似是責備你,但出於敬愛之私,想能蒙原諒。

我回家已幾日了,匆匆寫此信,中間又因張學良叛國事,心緒很亂,時寫時停,定多不貫串,請你莫見笑。

匆匆問好

胡適

廿五,十二,十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