鈍吟書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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鈍吟書要
作者:馮班 


書是君子之藝,程、朱亦不廢。我於此有功,今為盡言之:先學間架,古人所謂結字也,間架既明,則學用筆。間架可看石碑,用筆非真跡不可。結字晉人用理,唐人用法,宋人用意。用理則從心所欲不逾矩,因晉人之理而立法,法定則字有常格,不及晉人矣。宋人用意,意在學晉人也。意不周幣則病生,此時代所壓。趙松雪更用法,而參以宋人之意,上追二王,後人不及矣。為奴書之論者不知也。唐人行書皆出二王,宋人行書多出顏魯公。趙子昂雲:用筆千古不變。隻看宋人亦妙,唐人難得也。蔡君謨正書有法無病,朱夫子極推之。錐畫沙、印印泥、屋漏痕,是古人秘法。薑白石云:不必如此。知此君憒憒。黃山谷純學瘞鶴銘,其用筆得於周子發,故遒健。周子發俗,山穀胸次高,故遒健而不俗。近董思白不取遒健,學者更弱俗,董公卻不俗。

虞世南能整齊不傾倒。歐陽詢四面停勻,八方平正。此是二家書法妙處,古人所言也。歐書如淩雲台,輕重分毫無負,妙哉!歐公一片神骨,極有作用,倚牆靠壁,便不是。巉子山一流人有牆壁,所以不好。薑立綱尤俗。

餘見歐陽信本行書真跡,及皇甫君碑,始悟定武蘭亭全是歐法。薑白石都不解。

董宗伯云:王右軍如龍,李北海如象;不如雲王右軍如鳳,李北海如俊鷹。當學蔡君謨書,欲得字字有法,筆筆用意。又學山穀老人,欲得使盡筆勢,用盡腕力。又學米元章,始知出入古人,去短取長。

薦季直表不必是真跡,亦恐是唐人臨本。使轉縱橫,熟視殆不似正書,徐季海似學此也。

漢人分書不純方,唐人分書不純扁,王司寇誤論,隻看孝經與勸進碑爾。顧雲美雲:唐人分書極學漢人。此論佳,可破惑者。

八分書隻漢碑可學,更無古人真跡。近日學分書者乃雲:碑刻不足據。不知學何物?

漢人分書多剝蝕,唐人多完好。今之昧於分書者多學碑上字,作剝蝕狀,可笑也!虞世南廟堂碑全是王法,最可師。

貧人不能學書,家無古跡也。然真跡隻須數行便可悟用筆。間架規模,隻看石刻亦可。

學草書須逐字寫過,令使轉虛實一一盡理,至興到之時,筆勢自生。大小相參,上下左右,起止映帶,雖狂如旭、素,鹹臻神妙矣。古人醉時作狂草,細看無一失筆,平日工夫細也。此是要訣。

薑白石論書,略有梗概耳。其所得絕粗,趙松雪重之,為不可解。如錐畫沙,如印印泥,如古釵腳,如壁拆痕,古人用筆妙處,白石皆言不必。然又雲:側筆出鋒。此大謬。出鋒者末銳不收。褚雲透過紙背者也,側則露鋒在一麵矣。

顏書勝柳書,柳書法卻甚備,便初學。

古人作橫畫,如千里陣雲。黃山谷筆從畫中起,回筆至左頓腕,實畫至右住處,卻又轉,正如陣雲之遇風,往而卻回也。運腕太疾,起處有頓筆之跡。今人於起處作點,殊失勢也。

餘教童子作書,每日隻學十字,點畫體勢須使毫髮畢肖,百日以後便解自作書矣。

張長史云:小字展令大,盡筆勢為之也。大字蹙令小,遏鋒藏勢,使間架有餘也。今廣平府有顏魯公儀門字,門字小,儀字大,卻相稱,殊不見有異,奇跡也。左去吻,右去肩,歐陽蘭台不用此法。

東坡談書皆篤論,過於黃、米。米老喜作快口語,不知者執之,多為所誤。山穀隻自言其所得耳。畫有南北,書亦有南北。

晉人盡理,唐人盡法,宋人多用新意,自以為過唐人,實不及也。婁子柔先生雲:米元章好割截古跡,有書賈俗氣。名言也。

東坡書有病筆,唐人無此。顏魯公書磊落嵬峨,自是台閣中物。米元章不喜顏正書,至今人直以為怪矣。

子字分書,橫畫不飛,倚人直筆,不向左挑起。人字加三撇,是古升字。

黃長睿疑智果書不真,此不習南朝書法也。歐陽公不信遺教經,東坡殊不以為然。宋人蔡君謨書最佳,今人不重,隻緣不學古耳。

書法無他秘,隻有用筆與結字耳。用筆近日尚有傳,結字古法盡矣。變古法須有勝古人處,都不知古人,卻言不取古法,直是不成書耳!

餘見東坡、子昂二真跡,見坡書點畫學顏魯公,體勢學李北海,風卷雲舒,逼之若將飛動。趙殊精工,直逼右軍,然氣骨自不及宋人,不堪並觀也。坡書真有怒猊抉石、渴驥奔泉之態。徐季海世有真跡,不知視此何如耳。

坡公少年書圓覺經,小楷直逼季海。見老泉一書,亦學徐浩。山穀稱東坡學徐季海。蘇斜川卻雲:不然。我信山穀。

作書須自家主張,然不是不學古人,須看真跡,然不是不學碑刻。唐人用法謹嚴,晉人用法瀟灑,然未有無法者,意即是法。本領者將軍也,心意者副將也。本領極要緊,心意附本領而生。

邑人嚴道普名澤,家藏右軍二謝帖。或誚之曰:誰見右軍執筆作此字?餘曰:能作此字即是右軍,使右軍不能作此字,我亦不重右軍。

秦權上字,秦之隸書,乃篆之捷也。與今正書不同,然非分書也。蓋隸書本如此,後漸變為今正書耳。歐公以此似今八分,遂呼漢人分書為隸,既知其不同,且疑薛尚功摹之失體,誤也。

今人作正書是鍾、王法,然鍾、王古字亦多與今不同。世傳六朝、唐初碑上字分隸相雜,疑當時正書如此。至唐中葉以後,始變如今法。後人純學鍾、王也。右軍正書多古字,東方朔畫讚“序”字作“厚”,樂毅論“殺”字、“抃”字,黃庭經“耶”字,遺教經“”字,今皆不行。今人所用隻是宋、元體。曹娥碑猶古,陝西傳摹,盡去之矣。古人作小正書,與碑板誥命書不同。今人用碑板上大字作小正書,不得體也。祝希哲常痛言之。

唐人碑板刻手亦有工拙,然勝於宋人。不習二王,下筆便錯。此名言也。

魯公書如正人君子,冠佩而立,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。米元章以為惡俗,妄也,欺人之談也。

顏書要畫中有筋,其用筆與徐季海父子相同。多寶塔是少年時書,點畫皆有法。不知者學之,正如布算相似,須要看他墨酣意足處,與朱巨川誥參看最得。

書至成時,神奇變化,出沒不窮。若功夫淺,得少為足,便退落,如嚴天池二、三十歲好,後來便可厭,隻為從前功夫不多也。大略初學時多可觀,後來不學,便不成書耳。

宋人作書多取新意,然意須從本領中來。米老少時如集字,晚年行法亦不離楊少師、顏魯公也。本領精熟,則心意自能變化。

字有二法:一曰用筆。汝用筆疏硬而骨枯,非法也。看楷書,便知血脈處極細而有筆意也。二曰布置。左右向背,上下承蓋,半闊半細,半高半低,分間架在布白處,汝毫無法,但直寫而無意,不成字也。布置用筆,千古講之者多矣。趙子昂專言此,汝可尋思。

凡學書千字文少不得,(簡緣雲:千字文是將右軍字湊成,智永臨寫八百本,非永書也。)此是右軍舊法,得此便有根本。如二王法帖,隻是影子,惟架子尚在,可觀耳。書有二要:一曰用筆,非真跡不可;二曰結字,隻消看碑。要知結字之妙,明朝人書,一字看不得。看了誤人事。行書法二王起便是頭路。真行用羲之法,以小王發其筆性。草書全用小王。大草書用羲之法。如狂草學旭,不如學素。此吾法也。教人作書,吾便於柳法。

二謝書隻學趙,自餘一步不窺,所以全不合古法也。然用筆如錐畫沙,細而有姿媚,汝短處正在此,不可不用功也。若死學柳書,其病亦正同耳。悟得柳公學古處,二王、歐、虞、褚、薛,打做一團方好也。簡緣雲:盡情吐露。至囑。以上三劄答無咎。學書當有晉人法,看石刻亦不易,所謂差之毫厘,謬以千里也。

趙文敏為人少骨力,故字無雄渾之氣,喜避難,須參以張從申、徐季海方可。季海筋在畫中,晚年有一種如渴驥奔泉之勢,老極!所以熟而不俗。張書古甚,拙處人不知其妙也。

顏行如篆如籀,蘇米皆學之,最宜留心。

作法書多失體,布置勻直少勢。鍾公雲:點不變謂之布掞,畫不變謂之布算,最是大忌。如“真”字中三筆須不同,“佳”字左倚入向右,右四畫亦要俯仰有情。今俱如算子,大似無講貫也。日來作虞法,覺其和緩寬裕,如見大人君子,全得右軍體。今日刻本黃庭多不是,但惜不見原本,字畫俯仰處甚遒,翻多失之,與永師千文看方得。(與無咎。)

米顛作顏行,兼用楊景度,有散仙入聖之致。坡公須帶二徐。本領千古不易,用筆學鍾,結字學王。

晉人循理而法生,唐人用法而意出,宋人用意而古法具在。知此方可看帖。用意險而穩,奇而不怪,意生法中,此心法要悟。

行書右軍止有蘭亭及官奴帖,獻之辭中令表。米元章雲:但取聖教序學之,更學右軍諸劄,使大小相雜,便成書。此言甚有會。然蘭亭、官奴,字無大小,正如唐人碑上字耳。

唐人多兼二王,張從申所雲:右軍風規,下筆斯在者也。然今所存頗似大令。徐季海有筋骨,如渴驥奔泉,怒猊抉石。東坡雲:細筋入骨。無人知此言極妙,米海嶽以為過老詆之,偏見也。米、黃論書殊不及坡,然今人多信米。米、黃俱好為快語,非篤論也。我嚐謂蘇、黃論詩,米元章論書,不為無見,但抑揚太過,使人不樂聞耳。

趙子昂用筆絕勁,然避難從易,變古為今,用筆既不古,時用章草法便拙。當其好處,古今不易得也。近文太史學趙,去之如隔千里,正得他不好處耳。枝山多學其好處,真可愛玩,但時有失筆別字。董宗伯全不講結構,用筆亦過弱,但藏鋒為佳,學者或不知。董似未成,字在文下。

趙松雪出入古人,無所不學,貫穿斟酌,自成一家。當時誠為獨絕也。自近代李禎伯創奴書之論,後生恥以為師,甫習執筆便羞言模仿古人。晉、唐舊法於今掃地矣。松雪正是子孫之守家法者,爾詆之以奴,不已過乎!但其立論欲使字形流美,又功夫過於天資,於古人蕭散廉斷處,微為不足耳。如禎伯書,用盡心功,視古人何如哉?

學前人書從後人入手,便得他門戶;學後人書從前人落下,便有把。(簡緣雲:語無滲漏。)汝學趙松雪,若從徐季海、李北海入手,便古勁可愛。見汝行書如挽秋蚓,意不喜之。汝學顏公大署書,乃有似東坡處。此從上學下也。汝作多寶塔體,多用死筆,所以不好。要看他活處,如“見”字、“有”字,橫處全無俯仰,如一張梯,此一失也。小處用功便不死。(與無咎。)

學古人書不可失其本趣,如近世王履吉書,行草學孫過庭,全失過庭意;正書學虞,全不得虞筆。虞雲:先臨告誓,後寫黃庭。夫子廟堂碑全似黃庭,履吉不知也。過庭與右軍,殆無別矣。履吉多險怪,全無右軍體,白雀帖尤惡。

本領者,將軍也。心意者,副將也。所謂本領,隻是規模古人,然須有取舍,不得巧拙兼效;雖欲博涉諸家,然須得通會,不可今古雜出。唐人尚法,用心意極精。宋人解散唐法,尚新意,而本領在其間。米元章書如集字是也,至蔡君謨則點畫不苟矣。坡公立論,亦雅推君謨。

作字惟有用筆與結字,用筆在使盡筆勢,然須收縱有度。結字在得其真態,然須映帶勻美。

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,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,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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